比灵

【洋灵】不死鸟(一)

预警,长,闷,OOC,别上升

P.S.:谢谢金主爸爸,这个代言好,这个名字好,但是这个文跟这个代言没关系哈~



不死鸟(上)

 

 

李英超回家的时候特意绕路去了趟球场。

今天这升温来的突然,他还穿着长袖长裤,上衣料子柔软又滑,他一路上一直不停地往上卷袖子,卷了又掉,掉了又卷,卷了再掉,更添烦躁。

太阳打在脸上叫人睁不开眼,他捋着路边上一小片树荫走,贪恋那心理安慰般无济于事的阴凉。

到了球场附近就再没有任何遮蔽物了,他被晒得郁结焦躁,又想不出自己到底为什么绕这一趟路,连带着逡巡的视线也格外不耐烦。

 

球场的吵嚷像是给空气加了一把火星,李英超站在围栏外面搜寻,恍惚间仿佛感到一坨一坨灰色的球衣像是空气被烧成灰烬后的实体,一波一波向他翻涌过来。

他下意识抬手挡了挡眼睛。

 

不在。

李英超,你想什么呢,他当然不在。

 

深呼吸一口后他自嘲般地耸耸肩膀,不相信自己竟然在这儿站了三分钟,就为了找李振洋。

他要找的人如果在球场上,何消这么费劲,五十米开外就好听到尖叫,三十米开外就能看到他红色的球衣了。

 

李英超无端端给自己找了一趟晒,没地儿说理只能郁闷地低着头往前走,身后鼎沸喧嚣逐渐远离,雾霾加太阳,这座城市被一个圆顶玻璃罩子给盖住,嗡嗡不停的声音仿佛失真,李英超被困在里面,不敢抬头。

 

还未立夏,为什么这天儿已经燥的像要烧掉夏天本身。

 

他想走快点,可是跑起来又觉得一身汗粘腻的恼人,慢下来走,又还要多与烈日多缠绵十几分钟。

真够恼人。

好容易开锁进屋,屋内被封存的一点点凉气未及被打扰,他慌忙地扯开衣服扣子,大口深呼吸。

这屋朝向好,冬暖夏凉,李英超甩掉鞋、裤子,衬衫扣子不想解了,干脆套头脱掉,然后一头栽进床里。

 

床单凉凉的,真舒服。

 

他趴着眯起眼,光透过窗折射近满是石灰屑的屋内,他看见那些细小微尘才觉得喉咙发痒,仿佛应该咳嗽几声,可视线追着灰屑最终落到钢琴上方,隐匿融合,浑然一体。

他也就不再觉得痒了。

 

被子离他指尖十几公分,他哼唧了两声,还是决定立即闭眼,不管被子了。

 

昨晚到家已经快十一点,练琴练到两点多,又有早课,李英超这一觉补的格外憨甜,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开门进来,好像还跟他说了什么,他实在听不清,也睁不开眼,换了个姿势又彻底睡去。

再睁眼天都黑了。

 

李英超扯过手机一看,19:14。

他喊,洋哥!

声音还带着点刚醒的鼻音,吐字也不清楚。

 

外面有人答了一句,醒啦。

 

李英超抱着被子,嗯,等等,被子?

 

李振洋走进来,看他睡的一副全身都舒展开了的小猫样,还抱着被子不知餮足,忍不住笑。

 

“我以为你就连着睡到早上了呢。”

也不是没这么干过。

李英超哼唧两声。

“裸睡就裸睡吧,被子都不盖,找感冒呢?”

“热,”李英超揉揉眼睛又打个哈欠,还是不愿意起床,“有吃的么?”

李振洋居高临下地瞪他一眼,转身晃晃悠悠地出屋了。

 

“厨房有,自己热。”

 

李英超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挣扎了一下要么就不吃了接着睡吧,但是最后还是耐不住肚子叫,翻身下床。

 

客厅除了角落里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以外,只开着一盏昏黄壁灯,李振洋没在画画,倒是抱了本书看。

李英超端着热完关东煮的碗凑过去,看到封皮,《古希腊的石头》。

 

“这看什么呢?”他叼着个丸子,口齿含混。

“瞎看,”李振洋把书扣下,“大作业完了,接了个活儿。”

李英超点点头,在旁边的琴凳上坐下。

 

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住两个大男孩,一个平时要练琴,一个平时要画画,是真挤。客厅靠窗的角落放着个书桌,上面堆着零零散散的画稿、书、琴谱和一台电脑,对面是画架和椅子,地上散落着颜料盘、笔筒、纸,挨着书桌放着一架钢琴,钢琴旁边是个床。床侧面有个大柜子,旁边是半开放式的厨房。

他俩在淘宝上花不到200块钱买了个置物架的隔断,勉强在卫生间旁边再隔出一个单人床的位置,只放了张床垫。

李英超得得嗖嗖地,管这一个床垫的地方叫卧室,被李振洋笑话,说两千五租个房还想一室一厅呢?

 

李英超撇撇嘴,在心里怼了一句,这还不济宿舍呢。

 

但是他当然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宿舍回不去了,李振洋把自己的窝理了理,像接纳个无家可归的小鸡崽儿一样接纳了他。

 

李英超高二选择艺考以后,每天十点多练完琴回家,除了妈妈给他端一碗热乎的饭,没别人跟他说话。

他老子是这么说他的,放着面前的康庄大道你不走,非要走歪路,弹琴以后干什么?干什么正经工作?你别觉得你能弹出个名堂,拿个省内的奖就以为自己鸡毛变凤凰了?

李英超据理力争过一次,他说要是考不上,我高三复读一年。

得到的回复是,我凭什么多养你那一年?

 

李英超没多咀嚼这句话,或许应该挺伤人的吧,他在黑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偶尔这么告诉自己,但是最多就到这儿了,他没那个时间再多肯定一次,也不允许自己有那个时间。

也没必要。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李英超觉得应该开心,但是四下环顾好像又没什么供他开心的空气,大功告成后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终于能吐出来,可真正吐出来以后,身体里只剩疲惫和无力。

缴学费通知单当然是同时到的,那个数字让父亲再次大发雷霆。

他拎着两个箱子和家里给的银行卡——存给你上正经大学的钱,就这么多——下了火车,到了学校,却发现来的太早,给新生的宿舍还不开放。

 

他蹲在宿舍楼道里,反复算着卡里的钱,没法算出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脑子里窜进李振洋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滑着手机的手指顿了一下。

 

李振洋是他“楼上的哥哥”,从小到大,从他们都住在李英超父亲单位分的平房里,到他们都搬进他父亲单位集资的楼房,十几年的邻居。

他们像关系不太亲密的兄弟,平日里没有联系,节假日偶尔被家里人带着串门,却也没什么障碍地能顺利沟通,聊得很嗨,咯咯咯笑的外屋的大人都要打开小孩的卧室门看看这俩孩子笑什么呢。

差七岁倒是玩的挺好,他们曾经有个愚蠢的吃辣条的约定,每个月相约李振洋的卧室共享两包辣条,践行了不到半年,李振洋考上大学走了。

等他放假回来,李英超开始埋首于各种补习班里,换他去弟弟家串门,坐在钢琴前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琴键,然后说,小弟,你别写那作业了没有用,来教我怎么弹。

被李振洋妈妈听见,一顿批评。

 

李振洋不是标准意义的好学生,偏科严重,语文作文常年在年级内传阅,除此以外每一科都只能挂在及格线晃悠。

他爱画画,高中以后干脆放弃了文化课一门心思画画,好在上面有个品学兼优的姐姐,他父亲也爱摆弄中国画,儿子选这条路走家里也算支持。

不过李英超高二那年,李振洋父母离婚了,他听母亲说,好像是丈夫移情别恋,谈妥大笔抚恤金后就搬走了。

 

李英超那段时间正累的自顾不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算是听了个过场,等考完一切尘埃落定,补够了觉开始能关注除了考试以外的事情的时候,他才发现,跟李振洋快两年没见过面了。

 

八月的夕阳,温度丝毫不减,李英超扶着行李箱站起来,蹲久了腿麻,还有点眩晕,他找不到焦点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在了行李箱上。

这会儿他才觉出饿了,从早上下火车到现在,只吃了一块儿面包喝了一包牛奶。

胃里的空虚让他的思考能力变差,仿佛上一秒还想过诸如“会不会太打扰对方”、“对面会不会根本不想搭理他”这些问题,但是在发出“洋哥哥我在北京能去找你吗?”这条微信的时候,他晕晕乎乎的,又饿又累,却实在是没有力气分给多余的担心了。

三分钟以后李振洋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去坐几号地铁,在哪个站换乘,然后从哪个口出。

李英超听完,愣愣地“嗯”了一声。

李振洋问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

李英超声音实在太闷,跟李振洋印象里那个天天神采飞扬的小弟弟差距太大。

“怎么了?”

李英超推着行李箱走出楼道,在密不透风的高温里犯恶心。

“没,洋哥,路上有吃饭的地方吗?我还没吃饭呢。”

他努力扯出个笑脸让自己语气轻松一些。

“……你,午饭没吃?”

李英超干笑了两声,“啊,我忙着办手续找住的地方了,跑忘了。”

李振洋顿了顿,

“学校超市应该有卖零食的吧,你先垫垫,我去地铁口等你,你下地铁咱就去吃饭。”

 

李振洋带他去吃了自助烤肉,李英超一天没吃饭其实吃不下太油腻的,巨大一片生菜叶里就卷一小块肉,和着茶水慢慢咀嚼。

一顿自助也挺贵了,李振洋怕是没想到他现在吃不下,还一直叫他撒开了吃,李英超不好拂了哥哥的好意,主动起身说我去拿东西,然后端回来两大盘甜点。

李振洋问了问他怎么没打听好宿舍开不开门就来了,李英超说没想到,反正那楼空着也是空着竟然不让进去住人。

“那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李英超这么早来学校是为了来带家教的。

 

音乐学院开支大这件事情谁都知道,李英超早清楚那张卡支持不了他四年。

 

李振洋吃饱了,胳膊虚虚地搭在一旁的椅子靠背上,

“叔叔阿姨放心你就这么出来?”他看李英超没吃多少,又起身帮他卷了一片肉放到碗里,“这么好看个小孩儿,别被拐走了。”

李英超低头吃饭,含含混混地答了一句,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快18了。

李振洋就笑了,“小神童。”

李英超小学的时候跳级了,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决定艺考以后也如愿以偿地考到最高学府。

小神童本童在对面冲他做了个鬼脸。

 

吃完饭他跟在李振洋后面,亦步亦趋地走进哥哥的屋子。

李振洋没住宿舍,出于不知道是什么的理由。他只说“自己出来住多舒服,宿舍那么挤”,李英超没细究,李振洋有自己的房间就意味着他有地方借住,这个事实已经足够惊喜了。

 

报道那天是李振洋送他去的。

他来北京一个多月不跟家里人联系,整天早出晚归从城市这头跑到城市那头不停接活儿,想瞒着不告诉李振洋是什么情况也不可能,再说路在脚下真的开始走了李英超也觉得没什么,反正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跟家里闹掰了,以后日子得想招自己过。

李振洋听他说的时候在查资料,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点头,应和一声,漫不经心,像是也没觉得是个多大事儿。

“钱不够找哥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埋首资料堆皱着眉头了。

他在美院学设计,上研一,老板事儿多任务紧,他也不得清闲。

 

李英超绞着双手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了哥哥一会儿,他第一次把他不完美也不唯美的青春伤痛故事讲给别人,以前不想讲,出于奇怪的自尊心和难以启齿不愿承认的胆怯,现在讲出来了,陡然间感觉呼吸变得清晰了很多。

自己待着的时候他更愿意扎进琴房或者再找一找兼职信息,考虑到生活压力,他觉得跟自己相处这件事情变得不再有意义。

李振洋意外地为他找到出口。

 

在家的时候不觉得,甚至还偶尔觉得李振洋幼稚的堪比幼儿园顽童,真的到了学校,看他熟练地跟室友和来送孩子的父母攀谈,轻描淡写提一句,家里人忙我刚好在北京送弟弟过来,又拎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楼下超市买的一袋子零食站在屋中央说,哎我弟弟年龄小大家多照顾——李英超这才才生出点,这人真的大他七岁的认知。

他下巴搁在上铺的床沿上,看着新同学上去翻看李振洋放在桌上的大塑料袋,已经有性格自来熟的叫他,洋哥。

 

他勾了勾嘴角,又强自压下去,也跟着叫了一声,洋哥。

 

李振洋抬头,笑着问他,你在上面干什么,不下来吃糖啊?

李英超摇摇头,但还是爬下床,凑到李振洋耳边说,我今天晚上跟你回去吧?

 

李振洋摸摸他脑袋。

李英超想了想,凑近了说,我明天还家教呢,从你那儿走近。

 

小孩儿粘他,撒娇呢。

 

于是李英超书包里背着他刚背过来的一本谱子和一套睡衣,又跟李振洋回家了。

 

 

两天以后大一正式开学,李英超跑进他梦寐以求的新生活。

 

可惜的是除了被课程、琴房、新的朋友这些新鲜感包围,他仍然没法彻底像一个普通大一新生一样毫无顾忌地享受校园生活。甚至相反的,在意识到课业有多重以后他不得不在家教和练琴时间中艰难地进行平衡取舍。没有生活支撑这件事情搞得他焦虑过头,他推掉两份家教,无论如何不敢让自己再推掉第三份。每个周一、周三、周五,他坐地铁从学校去城市最西边,七点半再坐地铁去下一家,十点半从学生家出来赶末班地铁,回不去宿舍因为有宵禁,就还是只能去李振洋家住。

练习的时间减少,他在地铁上戴着耳机听练习曲,闭着眼睛在空气中空弹,眉头紧锁,经常坐过站。

 

他晚上到家常常已经快12点,李振洋有时对着画稿涂涂抹抹,地上散落一堆稿纸,无处落脚。他起先还一张一张给收起来,好给自己腾出一条去厨房喝水的路,后来就不了,累的要死,也摸出了李振洋的废稿规律:只要他进屋李振洋没回头看他,就说明要么是画的特别顺手或者画的特别不顺手,这两种情况下这一地废纸就都是真的废了。

他进屋后也没力气开口说话,就趟着踩着走过去,喝口水,然后进卫生间洗澡。

 

班长给灵超发微信问他校内钢琴赛报不报名的时候,是个周六的早晨,他刚煎好鸡蛋把李振洋薅起来吃早餐。

“你自己说的让我叫你早起的,”李英超撇撇嘴,“谁让你昨晚上睡那么晚。”

“我愿意啊?啊?那活儿交不上老板不踢我?今天还开会,开什么会,我把皮扒下来让他在上面画!立马!轰动世界!一等奖!”

李振洋迷蒙着眼睛估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英超却被这句话激起一身恶寒。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眼神暗了一下。

 

李振洋看对面突然没了声音,问,怎么啦?

“没事儿,”李英超咬了口面包,“嗯,有个钢琴比赛,我去吗?”

“去吗?去!比什么啊?”李振洋喝口牛奶,“比弹钢琴吗?”

李英超白眼翻到天上去,觉得跟刚睡醒的李振洋交流没什么意义。

“为什么不去?”

李英超皱起眉头,筷子在煎蛋上戳来戳去。

 

李振洋询问地看着他。

 

“我没时间。”

李英超声音很轻,眉头舒展开了,像是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可是视线仍然无法聚焦,手上的筷子依然泄愤似的戳着无辜的煎蛋。

 

他对于掩盖自己这件事情,还没那么熟练。

 

上周的钢琴课,他弹肖邦的降D大调夜曲,弹到一半被喊停,老师翻了一遍他的谱夹,皱着眉头问,你期中考试的曲子,不是这首么?

李英超说就是这首。

老师把谱夹合起来放在琴上,问他,那你就练成这样?

 

主课老师对他有期望。

李英超这个孩子灵,他对音乐有种出于直觉的透彻,初见的时候老师觉得他大胆、勇敢、一往无前地往里钻,又坦诚又包容,年龄还这么小,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他几乎第一次见面就想断言,这个孩子会是个钢琴明星,迟早的事儿。

 

李英超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师叹了口气直接开门出去了。

 

他低着头不安地坐了一会儿,等到下课点儿老师依然没回来。

他打电话跟学生家长请了假,而后一整天没出琴房,练到晚上快十点,想倒在琴凳上眯一会儿,却没想到直接睡着了。

 

夜里从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他猛地一下坐起身,反应了十几秒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他睡着的时候没关窗,倒在窗根睡了几个小时,全身被吹得冷透了。

他抬起酸痛的胳膊把窗户勾上,坐起来,发了会儿呆。

 

手机没电了,还好有头顶上用来计时的电子钟告诉他时间。

00:16.

琴房门从外面被反锁了。

 

这栋楼晚上会拉闸,没有灯光,李英超闭着眼睛坐着,脑袋空空,似乎还没醒过来。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再次渐渐平缓,仿佛是又要睡着了,几个小时前不停循环的旋律慢慢倒回进脑子里,他自然地按下琴键。

 

老师说他整个曲子弹的不上不下,掉在半空中,连正确都谈不上,遑论好不好听、有没有气质。

李英超很难过,他觉得自己是真心喜欢肖邦的,轻盈灵动,浪漫飘逸,所以第一学期的主课才会毫不犹豫地选肖邦,以前弹的曲子也总是被称赞的,他去参加省内的比赛,钢琴老师给他借了一套灰色西装,有点大了,不太合身,他把自己的粉灰色格子衬衫拉拉平,头发全部梳上去,不太熟练地给自己喷了点发胶。

 

弹起琴像小精灵。

 

小精灵重新睁开眼睛,随着夜曲遁入了黑暗里。

灯光在距离他几十米的地方闪烁着,盈盈灭灭的,空气像是化成了水波,把天啊地啊都搅和进去,温柔又不讲道理,可是抬头你还能看见灰色的云,离树杈顶端那么近,被撕裂也不恼,依然跟着风,缓缓地,缓缓地向着月亮靠近。

对了,月亮,今夜半月弯弯,却竟然难得的清亮。

 

李英超听到音符慢慢聚拢起来,跟着他的指引向前飘动,指尖下流淌出来的音色愈渐成熟圆润,他睁开眼睛,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去辨认谱子。

也不全然需要了,只是跟着这一点指引,让他的眉头更轻易舒展开来。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过去,手指和胳膊肩膀都有点累,但是这么酣畅的状态太难得了,夜是最好的屏障,所有需要考虑的事情就都留给白天,他选择钢琴,这是他的起点也是归宿,他做够了坚强的孩子,这一点点偷来的慰藉时间让他全身心的放松。

 

——李英超。

 

他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攀向最激烈的变奏时突然听到脑子里有人在叫他。

 

他的肩膀往下垮了一点点。

 

——李英超!

 

琴音陡然停下。

 

李英超呆坐在琴凳上,他已经听出那个声音是谁的了。

他不太敢相信,因为有点像,幻觉。

 

“李英超!”

 

是真的。

 

李英超“唰”地一下站起来侧身趴在窗框上往下看。

穿着黄色长款冲锋衣的李振洋正在楼下,仰着头,手还是小喇叭的样子,摆在嘴边。

 

“洋哥!”

李英超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使劲儿挥挥手。

 

李振洋看他那傻样,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洋哥!”

他在三楼,又往外伸了伸。

 

“你小心掉下来。”

夜深了,周围太安静,他不用很大声说话。

 

李英超更用力地握住了窗把手。

 

“你……”

李振洋想起刚刚冲出家门的自己,太匆忙,太不镇定,现在看见小家伙儿还挺生龙活虎,真想把他拽下来揍一顿。

不过悬着的心放下了。

他看了李英超几秒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电话不接?”

“没电了。”

“不回家不说一声?”

“我……咳,”李英超咳嗽了两声,“睡着了……”

李振洋皱眉。

“你在哪儿睡着了?”

“就这儿啊,大爷也没叫我就把门锁了。”

“你是不是傻。”李振洋无奈。

“啥?”李英超没听清,还往外凑了凑。

“你是不是傻!”

“嘿嘿嘿嘿嘿,”李英超往回缩了缩,“你出来找我啊?”

“没,”李振洋一直仰着头,脖子酸,往边上走了两步在花坛边上坐下,“我就是出来溜溜弯,顺便看看路上能不能捡着小猫小狗。”

李英超笑的更开心了,整个人仰过去。

“你小心掉下来。”

“你接着我?”

“不接。”

“嘿嘿,”李英超也不跟他矫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李振洋怎么知道。

李振洋自己也不知道。

12点半了李英超还没回家,他今天本来打算早睡,等小孩儿等到半夜却连个电话都没打来,他打过去还关机。

李英超带晚课这事儿他不是没表示过反对,不安全,太累,但是李英超倔,非说自己一个大男生能有什么,也不累。

 

李英超住进他家后乖得跟个小猫似的,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不是他们过去的相处方式,而且太过如履薄冰的讨好反而存在感过高,李振洋对这事儿有点烦躁,小崽子越这样不想给他找麻烦他越忍不住去关注他在干嘛。

李英超让他看到点儿他跟过去的联结,他记得李英超过去的样子,明亮而鲜活,现在的他不全然再似以往,也仿佛他记忆里的过去再次向他证明的确已经是过去了,这让李振洋很难过。

好在小孩儿毕竟是小孩儿,没那么难拿捏,起先还担心个人空间被侵犯太严重,不过李英超始终一副完全不去打扰他的样子,倒让他总是忍不住去打扰一下李英超,一来二去也不知道是谁的私人空间被侵占更严重。

 

李英超慢慢放松开始肆无忌惮以后李振洋有意无意地提过,让他不用那么担心钱的事儿,李英超坚持付他房租,他不收,第二周李英超就不来住了,驴脾气,不好治。

没法子只能任他折腾,果然就给折腾出问题了。

 

李振洋送李英超去报道的时候留过室友电话,打过去人家都睡了,说今天不是周三么?超儿平时周三都不回来啊。

李振洋问那超儿去家教的人家有联系方式吗?

对面说没有。

 

李振洋没办法,大半夜的还能去哪儿找人,从家到地铁站这一路都找过了,还问了巷子里为了躲城管只敢在半夜开张的水果摊,有没有见到一个好看的小男孩儿,老板倒是对李英超有点印象,说今天没看着啊没过来买水果。

 

要不要报警。

他手机在手里捏着,攥着,110都拨好了就差打出去,想来想去还是先叫了出租车。

深夜的校园路上空无一人,李英超不在宿舍,只能要么在教室要么在琴房。

 

他在路上听到琴房有钢琴声的时候都不敢相信,站那儿听了一会儿才确定风里飘来的声音是真的。

 

“我掐指一算,”李振洋把腿也放到花坛边上,双臂枕在脑后躺下,“有个傻子困在楼里出不来了。”

灵超边笑,边打了个喷嚏。

“又饿,又渴,”他这会儿觉出身体不适来了,软乎乎的冲下面说。

“没带水杯?”

“我下午买了瓶矿泉水,喝完了。”

“那怎么办?”李振洋这样抬头看李英超,觉得他像一颗小星星一样,又亮又皮,“现在……快三点了,你再撑三个小时。”

“哦,”李英超委屈地撇撇嘴,“三个小时啊。”

“你刚才怎么睡的?”

“啊?我就躺琴凳上睡的啊,嗨,然后琴还刚好把我挡住了估计,大爷从门上那玻璃条就没看着我。”

“你小的跟个猴儿似的,”李振洋嘲笑他,“那你再回琴凳上睡会儿。”

“嗯?”李英超又打了个喷嚏,“哥哥你……不回去?”

李振洋动动脑袋,“我,累。”

“那你叫个车回去啊?我回琴凳上睡会儿,早上等大爷开门了就回家。”

“出租车进的来?”

进不来。

“校门口就能打,你躺下面肯定会感冒的。”

“你晚上不回家也不知道打电话说一声的时候没想着我会感冒?”

李英超理亏,主动认错。

“我手机没电了啊,我错了。”

“我给你扔一瓶水上去你能接住么?”

“啥?”李英超笑,“算了吧你别把窗户砸了再破坏公物。”

 

夜风凉,李振洋还好在出门前记得裹了件冲锋衣,李英超还穿着下午来琴房的衬衫,也没个外套,在窗边坐了半天,又打了个喷嚏。

“你赶紧再躺琴上睡觉去!”李振洋吼他,自己眼睛都快闭上。

躺琴上?李英超在心里吐槽一句。

“你赶紧回家睡觉去!”比吼李英超是没在怕的。

“你明天一早,”李振洋闭上眼睛,“出来了,小心着点。”

“你揍我是吧,那你也别就躺外面睡啊。”

李振洋不理他了,安然闭着眼睛。

“洋哥?”

 

十月底晚上堪堪十多度,李英超叫了几声,见他打定主意不理自己了,只能从窗台上下来,退回来躺在琴凳上。

刚刚这么一闹倒是给他闹精神了,才发觉躺在琴凳上实在不舒服,哪儿都没地儿搁,干脆翻身爬起继续弹琴。

 

李振洋是真的困,楼上琴声叮叮咚咚地传来,第一个音符入耳的时候他勾了勾嘴角。

他其实,没怎么听过李英超弹琴。

这是第一次正经听,在凌晨三点多,路灯照不到的花坛边。

 

他不应该觉得这个场景,让人心安的。

 

 

在硬石板上睡觉毕竟不安稳,六点钟大爷过来开门的时候李振洋正坐着跟喝大了似的,低头皱眉头且看人的眼光凶狠,李英超的琴声大概停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小声地叫他,里面人怕是不知道又凹着什么别扭的姿势睡着了,也没别的动静。

费劲地跟人解释了半天他弟弟昨天被锁屋里了大爷才将信将疑地带着他进了楼,琴房里小崽子枕着书包瘫在地上,蜷缩着,额头上冒汗,一缕一缕的头发粘在额头上。

 

李振洋一探脑门,发烧了。

 

大爷操着一口京片子,说哎这孩子太用功,怎么回事啊?

 

李振洋这下是彻底醒了,把李英超叫醒扶到自己背上,才发现这小孩儿是真的,一米八的身量,轻的过头了。

李英超难受地在他脖颈里蹭,还要一边扑腾着说,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李振洋吼他,老实点!

 

李英超环着他的胳膊紧了紧,小声在他耳边问,哥哥累不累啊?

李振洋心里一阵酸一阵甜。

 

“小弟,我给你算笔账,”他背着李英超往校门口走,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从暑假到现在,带了三个月家教,咱们按少的来,这个月,五家,每节课200,每个月四节,这是多少?你生活费每个月开销根本没那么大,你付房租,哥哥要你的钱,你病了哥哥还要照顾你是不是?”他把李英超往上扶了扶,“为什么昨晚上练到那么晚?”

李英超乖乖趴在他背上,不说话。

 

李振洋多多少少猜到一点,“你光顾着钱了,还怎么学琴?”

“你就算出去比赛,路费报名费,假期辛苦一点可以,上学的时候,不专心上课,对得起你自己吗?”

 

早上校门口出租车不多,李振洋把他放在一边的长凳上,拿出手机叫出租。

 

“回去休息两天,你自己算算是不是这么回事。”

 

李英超撇着嘴,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李振洋叫好车收了手机又给他擦眼泪,

“难受么?是不是昨晚吹风了,要么咱直接去医院?”

“不去,”李英超抽搭着摇头,“我不去医院。”

李振洋把他揽在怀里,“不去能行么?”

“我想,回家睡觉。”

 

 

李英超回家躺了两整天。

他强撑这一口气撑了一年多,每天都在把自己逼得更狠,甫一松懈,病情不见好转倒更来势汹汹,李振洋出去买个饭的功夫,他起来上厕所,忽然两眼一黑摔在地上,然后就爬不起来了。

李振洋回家推门就看到地上横着个人,心里一惊粥差点扔地上。

 

给李英超喂完饭,李振洋摸过他手机给他学生家长打电话请假,还在李英超羸弱注视下直接跟其中两家说了“我弟弟现在身体条件不允许,您看您方不方便再找别人来带”。

 

“你以后就周末出去带带课,上课时间不许去了。”

 

李英超瞪他,但是因为躺在床上小脸煞白没什么震慑力,反而让李振洋恨不得把他家教全推了算了。

 

好在年轻人毕竟身体底子不错,没两天又能有说有笑了。有学生家长打电话给他,说孩子喜欢他上的课,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可以加钱。

李英超在李振洋的死亡注视下答应了。

挂了电话李振洋冷哼一声,转过去没再理他。

 

那天也不怎么跟他说话。

 

李英超知道哥哥担心自己。

但是他对钱的事情,没法不斤斤计较。

亲情尚且不允许他在这方面肆意妄为,他从来没那个底气跟别人在这方面太过亲密。

他去拉拉李振洋的衣袖,得不到回应。他去厨房把水果洗了端给哥哥,李振洋也不理他。

他鼓鼓嘴,背上包,说,我去学校练琴了。

 

李振洋听到门响才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李英超让他觉得心疼。

可是对方却偏偏要勉力强大着跟他说,我好着呢。

 

这什么不识好歹的小破孩儿。

 

李英超这周周一晚上,照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李振洋家,一推门发现,家里摆了一架钢琴。

钢琴,立式的,琴盖开着,谱夹上方一行小小的英文字母,写着,SCHILLER。

李英超嘴塞鸡蛋地走过去,抚摸着琴键,抬起头看向李振洋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李振洋坐在书桌那儿等待着他的视线转过来,然后做好准备要笑他没见识。

 

“洋、哥……”

李英超在家、在琴房,都没碰过SCHILLER的琴。

“喜欢吧?这琴是还不错么?”李振洋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我可别被骗了。”

“这个,”李英超激动地手舞足蹈,“好!”

李振洋笑弯了腰。

“傻死你了。”

 

李英超被他笑的稍显窘迫,理智归位,才想起问他,“这、你买的啊?”

李振洋狡黠地冲他眨眨眼,“我骗来的。”

“这得,”李英超想到一个数字,都不敢念出声,“两三万……”

“哎呦没花钱,”李振洋使劲儿搓他脑袋,心说果不其然小孩儿就惦记着钱了,“我一朋友,开酒吧的,淘汰下来的琴,我就拉回来了。”

李英超怀疑地看着他,“这琴,还能淘汰?”

“有钱人的世界,你知道吧,”李振洋手指脑袋,摇了摇头,“这儿,跟咱不一样。”

李英超被他逗笑了。

他跳起来挂在李振洋脖子上,“真没花钱?洋哥真没花钱?”

李振洋怕他摔了,伸手揽住他屁股,“花啦,你洋哥生活费都没啦,你养我啊!”

李英超拿手掌抵住他的肩膀,把自己撤开一小段距离,眼睛亮亮地,特别认真,

“我养你!”

李振洋打他屁股,“指望你个纸糊的小老虎,下去。”

李英超脚挨地了,胳膊却没松开,依然粘着他,“洋哥。”

 

声音黏糊糊的。

 

李振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拍他的背,

“你以后要是过来想练琴方便,别天天在路上折腾,要么又给关琴房里,在这儿自由点,想什么时候练什么时候练,想练多久练多久。”

他感觉自己脖子那儿有点湿湿的。

 

“弹一首给哥哥听个响?”李振洋试图把人从自己怀里挖出来,“我看看我这琴是不是买给小骗子了。”

李英超把眼泪全抹在哥哥肩膀上,然后退开吐了吐舌头,“你才大骗子!”

 

李英超这学期都没怎么练过李斯特,他摸索着记忆里热情的匈牙利狂想曲在琴键上开心地跳跃,错音太多,李振洋倒是没听出来,只是一直坐在琴凳边上接受李英超嘚瑟又开心的视线。

 

岳明辉昨天把琴给他拉来的时候是真的不理解,说你这儿都挤成这样了——那一个有碍观瞻的大床垫已经破坏了整个房间的布局——还要挤一架琴啊?

李振洋让他别废话,只问还有什么没搞好的,音调了没?琴凳呢?琴凳没拿来?

岳明辉无奈,说我欠你哒还要再搭一个琴凳进去?

李振洋说,行吧,那我那设计图就改到这一版了,您还有意见找别人去,我撂挑子了。

 

他给岳明辉的爵士酒吧重新装潢做设计换的这台琴。

岳明辉这人事儿多,事儿太多了,几次都逼得他快崩溃。

不过看到李英超现在这个小模样,又觉得,挺值得了。

 

 

 

李英超在早餐桌上纠结了半个小时,李振洋在镜子前弄头发,这会儿总算清醒了,跟李英超喊话,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就是个比赛么,想去就去!你那破家教趁早别干了。”

李英超不声不响地皱着眉头站到卫生间门口,从镜子里幽幽地注视着李振洋,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李振洋一回头被他吓一跳。

“装什么鬼呢你!”

 

“洋哥,”李英超抬头特别严肃地看着他,“我决定了,我去。”

李振洋看他这样,语气也不再那么跳,“嗯,去。”

“我不是说去去就行,我要拿奖,拿奖金的。”

李振洋定在原地,无奈地心说死小孩儿真的是钻钱眼里了,“然后累死自己?”

“不,”李英超摇摇头,“家教我就留两份,然后参加比赛,拿奖金。”

李振洋点点头,“你想好了。”

“嗯,”他重重点头,“练琴,我必须得,好好练琴了,不然奖学金也拿不到了。”

“嗯。”

“所以洋哥,”他又恢复平日的俏皮样子,“我最近这段时间晚上就都过来练琴,”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还可怜兮兮摆一副卖萌表情,“你,收留我呗?”

 

李振洋有心逗他,努力板出个不耐烦的冷漠脸,可是腮帮子还没嘬住就破功笑了。

他捏捏李英超的脸蛋,又揉揉他的头发,李英超傻笑着也不躲。

 

清早的阳光照进来了。

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两人打打闹闹,李振洋最后一把把人抱起来放到琴凳上。

“你个没良心的,你说说,你眼里就只剩琴了吧,还有哥哥么?嗯?谁给你买的琴?”

“好好好我重说,洋哥我重说!”

“嗯,说。”

“我……我特别喜欢你洋哥特别帅我每天都必须看见你!”李英超的两只手腕被李振洋钳住,他仰脸冲着洋哥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所以洋哥收留我呗?”

 

 

李英超的东西开始在李振洋家越堆越多。

他每周还是会有一天晚上去家教上晚课,临近午夜推开家门,李振洋在台灯下忙活,懒散散地问他一句,回来啦。

他照例还是喝杯水进去洗澡,李振洋趁这个时间在抽油烟机底下抽一根烟,李英超不爱闻烟味儿,大冬天的为了散味儿也要开窗户,李振洋被冻了几回受不了,后来就都站在抽油烟机底下抽。

更多的时候李英超借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坐在他旁边练琴,烟雾搅着琴声慢慢上浮,充斥整个空间。

他从抽油烟机下看过去,觉得整个空间都因为李英超变成了幽蓝色。

 

他问李英超,小弟,你这弹的什么?

肖邦的练习曲。

 

哦,肖邦。

 

他偶尔画不下去了,就去百度肖邦的名字,有一回还被李英超看见了,小孩“啪”一下合上他的电脑,说你有啥你问我啊!我知道的比百度全!

李振洋感觉脸上有点发烧,挥挥手把李英超从桌子上赶下去。

 

数九后越来越冷,李振洋怕冷,裹得越来越厚,临近期末课程都结束了只剩大作业和考试,就干脆不出家门,每天等着李英超带饭回来,然后被死拽着出去遛一趟弯。

也走不了多远,无非就是去超市买个水买个咖啡买个零食,没半个小时就要回去。

 

李英超拎着糖袋子问他,洋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李振洋看看他,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回家了?

“嗯?你不回家过年?”

他一点没藏着自己惊喜的表情。

李振洋知道,李英超憋着想问这事儿好久了,自己的网页浏览历史里,三五不时地就有小孩儿看车票的记录。

 

跟哥哥玩什么小心眼呢。

 

“你想让我回啊?”

“你不回吗?”

“我姐带我妈出国了,”他开锁进屋,“我就不折腾回去了。”

李英超抿着嘴笑,被李振洋敲了一下头。

 

 

期末周过后李振洋有点小感冒,更正大光明的每天赖在床上补觉,他老板回家过年了,岳明辉的酒吧可算是定稿了,他心里负担一项两项都放下了,蒙上被子睡了个昏天黑地,睁眼不知今夕何夕到底几点。

李英超也不在,他拿起手机,看到父亲的微信,问他过年要不要回家。

 

刚刚睡饱的幸福感登时被烦躁取代。

 

他假装没看到微信,一拉被子又闭上眼睛试图睡着。

一到冬天雾霾大举入境,上午十点跟下午四点看起来一个样,街上也没有夏日蝉鸣的聒噪声响,一片空虚死寂,安静过头,反而不好入睡了。

李振洋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干瞪眼,觉得哪儿都不舒服。

再拿过手机,下午六点多了,微信消息提示多了一条转账记录。

 

他把手机甩到一边,拿了毛巾进卫生间洗澡。

 

冬天里的热水总是治愈的,打在皮肤上,蒸汽慢慢渗透身体,细小的鸡皮疙瘩在空气中迅速鼓起又被抹平。

李振洋任由水流在自己身上打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去拿洗发水。

 

等擦干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没带干净内裤进来。

他抓抓头发,打开卫生间的门往衣柜走。

 

防盗门“咔哒”一声开了。

 

李振洋迅速转身拿衣柜门挡住自己。

一共四十平米,还想往哪儿躲。

 

李英超边哀嚎着“洋哥”边往里走,没两步就被面前的裸体钉在原地。

李振洋手忙脚乱,打开抽屉拿内裤又拽出不知道什么衣服,该死的他还回身了一下想故作淡定地打个招呼。

李英超脸“腾”地一下烧红了。

 

“你,哈哈哈,忘带内裤进去了,哈。”李英超同手同脚地走到书桌边卸下书包。

李振洋终于,穿好了内裤,去床上拽他的T恤。

“嗯。”

 

李英超在书桌边上低着头不敢看他。

李振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穿好衣服以后他过去捣捣李英超,

“你怎么了?”

 

“啊?没、没怎么啊,”李英超结结巴巴地,心说洋哥在问什么?难道要我说被你的那个,啥,吓着了吗。

“那你刚进屋嚎什么呢吓我一跳,”成年人故作淡定地坐到书桌前转起笔。

“啊?哦……嗨,”他想起正事儿了,脸耷拉成苦瓜,“别提了,我那个学生要搬家了,不找我了。”

李振洋不以为意,“那不挺好,你刚好多休息休息。”

“休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放假了要开始挣钱了!”

“你不准备比赛么?”

李英超眉头拧成麻花,气呼呼地。

“那我放假了啊!”

他坐在琴凳上掀起琴盖哐哐砸了两下。

 

李振洋把他两个胳膊拎起来不许他制造噪音。

 

“我,给你介绍个工作吧,怎么样?”

李英超询问地看向他。

“你等我问问。”

 

李振洋是想起岳明辉酒吧快开张了,要么就把小弟塞过去弹钢琴,工资让老岳多给开点。

 

“那你快问。”

李振洋开手机。

顶上的微信提示还是刚才那两条他没点开看的。

 

他微微一瞬失神,余光看到李英超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岳明辉的消息倒是很快就回了,他早听说李振洋最近收了个神仙模样的弟弟,巴不得想早点见见。

 

“妥了。”

“啊?什么啊?”

“晚场酒吧弹琴,我朋友那儿,你哪天考完了过去面个试。”

“给……多少工资啊?”

李振洋看他那小财迷的样子没忍住笑,“看你表现。”

 

李英超点点头,“我肯定表现的好!”

 

李振洋没再接他话,他点开那条未读信息,犹豫再三还是点了收款。

李英超在厨房下面条,李振洋不知道自己这不是能算得上用问题解决问题。

 

——谢谢爸爸,我过年就不回去了,祝您和阿姨新年快乐。

 

“昨天晚上那菜呢?”李英超问他。

“我倒了,”李振洋心不在焉地回答,“少吃剩菜。”

“倒了?那我今天拿啥下面?”

李振洋还在为刚刚收下的两万块钱心烦。

“洋哥!”

“你叫个外卖。”

李英超感觉出了李振洋的不耐烦,莫名其妙的,他今天刚被“辞退”了一份工,心情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没钱,我刚丢了一份工作,哪有钱叫外卖。”

李英超边说边换鞋,“你吃了么?我去711。”

“嗯。”

 

李振洋没听他说话。

 

李英超买了两盒寿司,心想着还能解决明天一顿早饭,结果拎回来了李振洋理所当然地打开一盒吃,还跟他说下次别买这种了,买那种有好多不同种类的。

李英超火气腾地上来,又不敢真的跟李振洋发作,只能不吭声。

 

“你寒假,就打算练琴家教?”

“嗯。”

“不出去玩一趟么?”

李英超冷哼了一声,觉得今天的李振洋简直是不可理解。

“你别一天光顾着……”李振洋又想教育他

“你要出去玩么?”李英超把一个寿司塞进嘴里,放下筷子问他。

李英超眼神格外平静,他很少用这个表情看李振洋。

李振洋缓和了一下语气,“你想去日本吗?过年机票便宜。”

李英超又拿起筷子,低头夹了个寿司。

他得用吃的把嘴堵上,不然会控制不住自己说什么。

他腮帮子鼓鼓的嚼了一会儿,

“我就不去了,你什么时候走?”

李振洋觉得李英超的反应跟他预想当中的差太大了。

“那我放你一人在家啊?”李振洋语气也不好了,这什么跟什么啊。

“没事儿没事儿,”李英超摆摆手,眼眶突然红了,“我擦我芥末加多了……”

他去够水瓶子,擦了一下眼睛。

“你,去吧,我自己练琴还不怕打扰你。”

 

李振洋没胃口了。

 

“我大后天主课考完,就全部考完了,什么时候去面试啊?”

李英超站起来收拾餐盒和筷子。

 

李振洋被激起一股无端的烦躁,他知道李英超倔,知道他在意钱的事情,可是他不乐意看到小孩真的被这样完全拉扯住,甚至即使他伸手要帮忙都被推开。

 

李英超看李振洋不答话只是看着自己,有点奇怪地回看回去,“哎而且我大后天考试在小礼堂考,你来看吗?可以来看。”

李振洋感到烦躁被稍稍抚慰。

 

“你弹什么?”

“就我天天练那几首啊,估计你也听烦了,那没事儿,不用来看了。”

“肖邦啊?”李振洋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

“嗯。”

 

李英超收拾完东西,又坐到琴凳上,“我给你提前表演一下。”

李振洋笑了。

 

“你上小礼堂,是不是都得穿那种小礼服?”

“礼服就不用了吧,衬衫西裤就可以。”

“什么时候考?”

“后天早上八点半开始,到我大概十点左右吧。”

李振洋点点头。

 

 

坐在台下看台上的人,有追光,有距离,跟平时看着李英超松松垮垮套个T恤练琴,差距很大。

李振洋周围还有些别的来看孩子或者看男朋友女朋友的家属,他到的早,难得的跟李英超一块儿早起了,占了个好位置。

手机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李英超在后台给他发,我看到你啦,你是不是快睡着了。

李振洋说,他们弹的真烂。

李英超发了个鄙视的表情,说你又懂了。

 

李振洋回了个暴打的表情。

他也没懂不懂的,反正就是这么觉着了,就是烂。

 

但是小弟有一点是说对了,他真的快睡着了,努力睁着眼撑了没半个小时就干脆闭上了,任台上是柴可夫斯基还是李斯特还是贝多芬,越狂躁越催眠。

李英超趁同学上下台的间隙从后台瞄了一眼,李振洋在人群中格外出挑一眼就能锁定,偏偏睡得毫无形象,也不顾旁边人是不是在看他。

李英超笑的不行,偷偷拍了张照发给他。

 

丢死人了我的哥哥。

 

“李英超同学准备。”

 

李振洋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李英超还是穿着厚卫衣和裤子,非要到了学校再换衬衫裤子,说怕冷。

李振洋看见李英超走到台前鞠躬,然后回到琴凳上。

 

穿白衬衫的小男孩儿挺拔又俊朗,他眼睛太大了,认真地报曲名,然后抬头说,谢谢老师,看得人忍不住心里发软。

李振洋抿着嘴笑,李英超坐下以后视线在观众席找了他一下,只是很快速地瞥了一眼,然后就转过去深呼吸,手腕抬出漂亮的弧度。

 

别的学生上来弹半天,李振洋心说怎么还不下去,怎么还不下去,李英超上台好像没几分钟,怎么就结束了?就站起来鞠躬了?

李振洋站起来为他鼓掌,目送着李英超快步走回后台,最后还小跑了几步。

 

他意犹未尽地点开刚刚录的视频,刚放了没几秒就收到微信。

——走吗?你还想看吗?

——不看了,走。

 

李英超衬衫外面裹着外套,在小礼堂楼梯下面喊他,“洋哥!”

小孩儿挺兴奋,“洋哥你感觉我怎么样!我觉得我发挥的还行!”

李振洋看到他只穿了条西装裤,快步走下去,“你怎么不换裤子啊不冷吗?”

“面试啊,”李英超缩成一团,“冷啊怎么不冷,那我不能穿运动裤去面试吧?”

李振洋粗暴地给他把羽绒服拉链拉到最上面,又把帽子给他一把扣上,拎着人就往校门口走。

“哎,你觉得怎么样啊?你从台下看的,你听不懂表情能看懂吧?”李英超还在执着。

“谁听不懂,”李振洋打他脖子,“你哥哥听什么听不懂?你最好!满分!”

“切,”他把帽子拨下去,冲李振洋“略略略”吐舌头。

“你再给我整感冒了,咱俩交叉传染没完没了了就,”李振洋反手给他再把帽子扣上。

这一个冬天他俩轮流着病,家里感冒药就没断过。

“你不是说不远吗?”

 

李振洋出校门还是拦了辆车。

 

岳明辉的酒吧离学校三条街,倒是真不远。

李振洋带人熟门熟路地从后门绕进去,前厅白天不营业没开灯,李英超不小心勾到椅子腿差点绊倒,被李振洋扶住。

 

吧台后面蹲着个扎小啾啾的男人,听到声音站起来往外一看,

“哟,弟弟来啦。”

 

 

结果最后李英超紧张了半天的面试跟闹着玩似的。

 

吧台后面扎小啾啾的男人就是岳明辉,从李振洋大一来这座城市上学开始就厮混的好朋友,他吩咐后厨给随便做点饭,李英超一眼看到台上的施坦威就眼睛就黏上去了。

“弟弟喜欢啊?那上去试试。”岳明辉看着李英超的小模样觉得心疼。

“别一口一个弟弟的,”李振洋自己上吧台弄了杯喝的,端着酒杯不满意地吐槽,“谁啊跟你关系没到呢啊。”

李英超羞涩地笑了笑,又看向李振洋。

李振洋等着他视线转过来,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点点头,“去吧。”

 

他跑上台去坐好,然后又回头问岳明辉,“哥哥我弹什么啊?”

“你……我想想啊,”岳明辉挠挠头,“哎你随便吧,先弹点儿啥我听听。”

“没事儿你就瞎弹小弟,”李振洋斜靠在吧台上,“你别听他在这儿给你装,他也不懂!”

李英超笑了笑,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弹了一首Misty。

 

岳明辉有点惊讶地捣了捣李振洋,“哎你不是说你弟弟学古典的吗?”

李振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顾不上答岳明辉的话。

 

他觉得这样的小弟,跟平时的他,甚至跟刚刚在舞台上的他,都不太一样。

 

他比刚才,更放松了一点,但也依然是紧绷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放松,有点散漫,这种曲风他从来没听李英超弹过,是有点……性感的那种。

 

李英超弹完后又立马变回了刚刚有点羞涩的表情,他快速地起身冲着这边微微鞠躬,“我,听洋哥说是个爵士酒吧,就练了这首。”

岳明辉和李振洋齐刷刷鼓掌。

 

李英超笑开了,跑下台回到李振洋身边,小声问他,“还行?”

后厨端了两盘意面,李振洋推着他往桌子那边走,“相当行,长脸!”

 

岳明辉招呼着他们去吃饭,李振洋往沙发里一陷下意识就想掏烟,李英超坐在他旁边,他往边上看了一眼,已经摸到兜里的手又拿出来了。

 

李英超这一早上持续紧张,早餐就没吃多少,现在有点饿了,卷起一叉子面就往嘴里送。

岳明辉拉了个椅子过来坐,“超儿学古典钢琴的?”

“嗯,”李英超面刚送进嘴里,听岳明辉问他忙把叉子放下去抽纸巾,端端坐好,想着急说话嘴里东西又还没来及咽下去。

“你等会儿行不行?”李振洋冲岳明辉瞪眼,“怎么了光面试不给吃饭啊?”

“哎弟弟慢点,”岳明辉招呼服务员给倒杯水,“不是,咱不面试,就聊聊天,你别紧张。”

“我学古典的,”李英超嘴里那口面终于咽下去了,“但是可以练爵士!”

“哎好,”岳明辉递给他杯子,“假期出来打工?李振洋是不是虐待你?还让你出来打工?”

李英超摆手,“没有没有,我……”

他不知道怎么说,下意识求救般地看向木子洋。

“没事没事儿,哥哥开玩笑呢,”岳明辉心说这小孩儿这大眼睛真是绝了,跟小鹿似的,“我这儿下周五开张,你要能多练两首呢,那最好,你看你周几能过来都行,哪天来不了了提前说一声就行。”

李英超忙不迭地点头,“假期时间多一点,可以都来的。”

“行,你先吃饭,”岳明辉看他拘谨,“吃完喜欢那琴就去玩玩。”

“谢谢哥哥。”

岳明辉摆摆手,“洋你什么时候飞日本啊?我妈说让你帮忙带点东西回来。”

李振洋被呛着了。

 

他转头去看李英超,小孩儿倒是没啥反应,一脸平静地低头吃面。

 

“我这,拖家带口,还能说走就走啊,”他拿膝盖碰碰岳明辉,“得看孩子呢。”

“把弟弟带上呗,你不带他去玩啊?”岳明辉没接收到老友的脑电波,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事儿我这儿不缺人。”

 

谁特么,在意你,缺不缺人,啊。

李振洋服了。

 

李英超闻言倒是抬头了,“岳哥我不去,我得练琴准备比赛呢。”

“什么比赛啊?”

“就,学校一个比赛。”

“哦。”

岳明辉总算感觉到李振洋看他的眼神有点杀气,谨慎地没再多说。

 

“阿姨要买什么上网买不到?非要让我带。”

“嗨,那不是说你要去嘛,她就说……”

“不去了。”“没事儿洋哥你去吧。”

 

李振洋卷好的一叉子面掉了。

“哎我都说了我一个人可以的,”李英超语气甚至有些调笑,“就你老当我小孩儿。”

“我还以为你机票都买好了呢。”

 

李振洋感到那股熟悉的烦躁又回来了。

 

“我走了谁看着你啊?”他努力压着,语气还不算暴躁。

“干嘛看着我,”李英超呼噜噜把盘子里的面吃完,“或者我每天来岳哥这儿报道,岳哥看着我。”

李振洋不动了,他等着李英超直视他的眼睛。

 

很明显,李英超也是对峙的一把好手。

他抬头毫无犹疑地撞上李振洋等待的视线,好像还一派天真,面上却平静的不像在李振洋身边的李英超了。

 

李振洋挑了挑眉毛,卷起刚才掉下去的那一叉子面送进嘴里,然后缓缓点点头,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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